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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濂:中国式好人绝不是好公民

2017-05-23 周濂 当代作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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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小波早年在美国看过一部电影,片名叫作“好人先生”。主人公是个助人为乐的好人,短短两个小时的故事里,他忙得不亦乐乎,前前后后帮了20 多个人。其中,最后一位寡妇的需求最惊悚,她把好人先生叫到家里,直截了当地告诉他:“我要你每月到我这里来两次,每月第一个星期一和第三个星期一,晚上八点来,和我做爱。你要对我非常温柔——你不能穿现在穿的夹克衫,要穿西服打领带,还要洒香水。你在我这里洗澡,但是要自带毛巾和浴衣?”好人先生默默听完所有要求,吻了一下这个女士,说:“到下个星期一还有三天。”起身走人。影片的结局是这样的:“好人从寡妇那里出来,开车到另一处做好事,半路上出了车祸,被卡车撞了,好人也就死了。”对于这样一个四六不靠的结局,王小波的总结是:“好人总是没好报, 这世界上一切好人电影都是这么结束的。”


我特别不能同意王小波的结论。虽然现实中的好人未必一生平安,但是好人终有好报却是底层人民长期坚持的小团圆理想。在经历了这么多没有道理可讲的辛酸人生后,再用一个没有任何逻辑的荒谬结局收场,真正是情何以堪!


说来也怪,每当谈起“好人”,我首先想起来的既不是对待同志像春天般温暖、对待敌人像严冬般无情的雷锋,也不是首都公交战线的模范售票员李素丽,而是《功夫皇帝方世玉》里的雷老虎。


好人先生雷老虎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,在以力服人的武侠世界里,他偏偏相信“以德糊(服)人!”于是我们常常看到他这边厢怒从心头起、恶向胆边生,那边厢打落牙齿往肚里吞,反复进行着要以德服人的自我说服工作。雷老虎有着中国好人的典型特征:他们德性无亏但能力有限,与人为善却吃尽苦头,不是奸人贱人但也绝非能人强人,而就是地地道道的老好人。


02


“以德服人”并非中国好人的专利,古希腊式的“好人”也追求“以德服人”,只是他们的形象要比雷老虎们阳刚隽永的多。


以斯巴达人和雅典人为例。第二次希波战争期间,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率三百勇士驻守温泉关,与数以百倍计的波斯大军殊死抵抗,激战了三天三夜之后,三百勇士几乎全部阵亡,只有两人侥幸逃出生天,一个是因为害了眼病,一个是因为奉命外出。当他们返回斯巴达时,遭到了所有人的鄙视,其中一位的妻子质问他:别人都死了,你为什么不去死?最终,一个人选择了自杀,另一个则在随后的战役中牺牲。


雅典人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“德性”传说。公元前450 年前后, 伯里克利率领舰队在爱琴海上的一座岛屿附近抛下船锚,准备翌日清晨发起攻击。黄昏时分,伯里克利邀请副手们一同把酒畅谈,当年轻的侍从为其斟酒时,夕阳映在少年俊美的面庞上,伯里克利有感而发,引用诗人的文字形容他的脸上闪烁着“紫光”。身旁的将军表示不同意,引用另一个诗人的表述,把年轻的脸庞形容成玫瑰般的颜色。伯里克利反对他的看法,谈话就这么进行下去,每个人都援引一句适当的话来应答对方,仿佛战争的阴影从不存在。


初看上去,雅典人和斯巴达人追求的“德性”迥然不同:前者热爱美与自由,抓住一切机会努力去过智性生活;后者崇尚力度和体魄,任何时候不忘恪守铁血纪律。但是正如哲人所言,如此水火不容的两种德性理解,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却分享着同样的古希腊精神——对“卓越”的不懈追求。


如果用一句话解释“卓越”就是“把事情做到极致”。斯巴达三百勇士的两位幸存者,雅典执政官伯里克利,虽然具体表现天壤之别,但在把事情做到极致这一点上有着最为根本的一致性。


03


雷老虎与伯里克利的区别,归根结底在于对“德性”的理解不同。


“德性”的古希腊原文是aretê,经罗马人的转译成了virtue,但在学者基托看来,virtue 这个译法由于过于强调道德的维度,从而“丧失了所有的希腊风味”。


aretê的本意是指任何事物的天然特长、用处和功能。比方说, 刀的功能是切割,马的功能是奔跑,船的功能是在水上行驶,钟表的功能是准确计时。一把刀削铁如泥,那就实现了刀之为刀的功能,一匹马日行千里,那就实现了马之为马的功能,因此也就拥有了“卓越”(aretê),成为一把“好刀”和一匹“好马”。把“aretê”运用到人的身上,则会意味深长得多。古希腊人认为,一个实现了aretê的人,就是将“人所能有的所有方面的优点”,这些优点包括道德、心智、肉体、实践,一句话,就是充分发展的人。


由此可见,如果说雷老虎只求在道德的意义“以德服人”, 那么古希腊式的好人追求的则是在道德、心智、肉体、实践全方位地“以德服人”。伯里克利正是这样的古希腊好人:当他率领雅典军士在前线英勇作战,当他与哲学老师阿那克萨戈拉探讨nous(心灵)的意义,当他在大战前夕与副手探讨形容词的准确用法,当他在阵亡将士公葬典礼上发表震古烁今的演说,可以说, 伯里克利360 度无死角地实现了人之为人的aretê。


他不仅实现了“卓越”,也成就了“幸福”,因为古希腊人对“幸福”所下的古老定义正是“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展现”。说到卓越,还有一事值得一提。在古希腊,一个人是因为“卓越”而获得“荣誉”。古希腊人热切地渴求获得“荣誉”,他们对此从不扭捏。这与现代大众传媒时代的“名气”有着天壤之别。在雅典城邦的熟人共同体中,由于“卓越”而赢得的“荣誉”总是与人们的直接生活经验息息相关,人们目睹你在战场上勇敢杀敌,耳闻你在公民大会上慷慨陈词,熟知你的日常操守,所以“盛名之下,其实难副”的情况几乎不会出现。


借用现代经济学的术语,古希腊好人提供的信息是“检验品”, 现代传媒社会中的名人提供的是“信用品”,后者的意思是,“你‘听说过’某人,这一事实是你认为他值得一听的部分理由”。可问题在于,现代人往往是甚至永远是停留在“听说”过某人, 你久仰的只是他的大名而不是他的大作更不是他的思想。这或许就是古典的荣誉和现代的名气的最大分别。


04


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,古希腊的好人同时也是好公民,但好公民不一定就是好人。


好人同时也是好公民,这是因为好人占有了“完美的卓越”(perfectexcellence),所以他超越了时空的限制;好公民不一定是好人,这是因为作为一种政治概念,好公民只与特定的政体相对应。


不同的政体造就不同的公民,这个道理一望便知。仍以斯巴达和雅典为例。斯巴达的公民从小被教导,话说得越少越好,想得越少越好,他们相信战争是人类最高尚的活动形式,战死疆场则是好公民此生最大的荣誉。与此相对,雅典的民主制则要求雅典公民依靠辩论和劝说来做出决定,培养他们思考、观察、理解、怀疑、质问每一件事的习惯和性格。


雅典的好公民与斯巴达的好公民看似相去甚远,但他们都分享了亚里士多德对于公民的本质定义:公民“是有权参加议事和审判职能的人”。这意味着他们不仅作为自由人服从法律和政治,而且作为自由人参与法律和政治。


与古希腊式的好人相比,中国式的好人不仅缺少智性和审美的魅力,更重要的是他们与“公民”二字毫无关系。无论是雷锋、李素丽还是雷老虎,中国式的好人要么追求心灵的宁静,要么追求道德的完善,在他们的世界里,独独缺少的政治参与的勇气和争取个体权利的视角。


把潜能发挥到极致,并最终成为你自己,古希腊的好人理想在今天依旧有着难以抵抗的吸引力。在现代政治的背景下,要想成为好人,就必须首先成为好公民,这意味着你不仅应该拥有自由主义的权利意识,还意味着你应当具备共和主义的政治参与意识,因为政治自由是获得心灵宁静的必由之路。


有人说,坏制度使好人变坏,好制度让坏人变好。但是问题在于,制度的改变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。悲观主义者的潜台词是,因为无法一劳永逸地改变制度,所以任何行动都是没有意义的。而乐观主义者的想法则是,正因为我们不相信一劳永逸的改变,所以才会相信点滴累进的力量,所以才会为不知何时到来的改变做准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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